《漫长的季节》里的“爹味”到底是什么？

文｜西坡

(资料图片)

《漫长的季节》好看，尤其是结尾，范伟演的王响在梦中走向年轻时的自己，一声声喊着“往前看，别回头”。意味深长。这是中国人的共同宿命，往前看，还有一个梦可以追，回头的话，一地稀碎的玻璃渣，很可能会被困住。可以说，“往前看，别回头”是我们从微观到宏观高度一致的智慧。但这智慧更多是一种无奈，不值得骄傲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整个基调是极度悲观的。时代滚滚向前，个人像虫子一样被车轮碾碎，人性的力量一直没有消失，但也一直没什么用。就像殷红对傅卫军说的，你挺好看的，但也就挺好看的。

创作者可能压根就没想设置一条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线。《狂飙》引发的讨论已经告诉我们，观众不相信一两个正义的警察能起多大作用。这一次，退役的警察最后完成了推理拼图，但毫无意义了，当年卷进漩涡的年轻人已经全部毁灭了。

一个无中生有的孩子，让整个故事显得没那么灰暗。但这更多属于中国导演的生存智慧，《天下无贼》的结尾也是这个套路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的价值就在于，它记录了毁灭的过程和毁灭过程中各色人等的崩坏与挣扎。那些人那些事还有人记着，仅此一点，就令我们感到安慰。再看那句“往前看，别回头”，会发现导演跟我们开了个玩笑，因为这部电视剧就是一场郑重的回头。

不过也有人不喜欢《漫长的季节》，觉得它“爹味十足”。我不喜欢用一个标签概括一部作品的做法，这对创作者不公平。标签很狭隘，而好的作品都是丰富的，甚至有一种暧昧性。越是伟大的作品，其中塑造的人物越难贴标签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里确实有爹味，但导演并没有站在爹的立场上为爹味正名，而是写实而诗意地呈现出了爹味笼罩下平凡个体的多面人生。关于这一点，巴布尔同学总结得挺到位。他说，爹的系统是层层复制的，而我们普通人日常见到的只是金字塔结构底层的那块小爹砖石。

王响、龚彪这两个角色之所以出彩，就在于他们身上虽然有浓厚的爹味，但爹味并没有完全占据他们。他们身上还有动人的丈夫味、父亲味、孩子味，也就是人味。爹味是时代与社会赋予他们的，反过来说，如果他们没有爹味，那就太不尊重历史与现实了。

让我们走远一点，说一说什么是爹味。爹味已经成为年轻人心目中的一大公敌，但这个概念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。按百度百科的说法，爹味就是指整天想当别人爸爸，各种教育别人；什么都不了解，就给别人各种建议；大男子主义，自我中心，什么都要听我的，油腻。

这些描述太表面了。据我了解，“爹”这个字眼已经被开掘出了很深刻复杂的含义，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吐槽的流行语，而成了一个社会分析、社会批判的重要概念。目前出现的相关词汇包括：爹味、大爹、小爹、男爹、女爹、爹系男友等等。

想当初媒体争相做“内卷”选题，却一直没看到有媒体研究“爹”，可能大家觉得“爹”不登大雅之堂，也可能大家都知道这个事没法深究。

“内卷”形容的是社会横向的一种状态。“爹”表达的却是纵向的一种批判，反映的是年轻人对社会深层文化结构的一种不满。

那么到底什么是爹味，又为什么中国男人普遍具有爹味呢？

先给一个不负责任的结论，我觉得这事很复杂，不能全赖这一代中国男人。有时候，男人也是不得已才会染上爹味。

作为中国男人的一员，我说这些话当然是不客观的，但我没有甩锅的意图，反而觉得每个男人都应该拿爹味做面镜子进行反省。我只是想要把情况尽量说清楚一点。

“爹”就一个字，但要讨论明白，得上下五千年。中国最古老的一本书应该是《尚书》，我迄今没读明白，但我清楚记得上学的时候读到《汤誓》这一篇，受到了很大的震撼。《汤誓》就是当时商汤要讨伐夏桀，在历史转折点上对自己人发表的一篇演讲。印象中商汤是个仁慈的上古贤君，可你看他的讲话稿。

王曰：“格尔众庶，悉听朕言。非台小子敢行称乱！有夏多罪，天命殛之。今尔有众，汝曰：’我后不恤我众，舍我穑事，而割正夏？’予惟闻汝众言，夏氏有罪，予畏上帝，不敢不正。今汝其曰：‘夏罪其如台？’夏王率遏众力，率割夏邑。有众率怠弗协，曰：‘时日曷丧？予及汝皆亡。’夏德若兹，今朕必往。”

“尔尚辅予一人，致天之罚，予其大赉汝！尔无不信，朕不食言。尔不从誓言，予则孥戮汝，罔有攸赦。”

简单翻译一下。你们这些人听我说，不是我要造反，是夏国得罪了上天，上天命令我去讨伐它。农事要荒废了，这不重要，上天的旨意最重要。你们必须好好辅佐我。“予一人”是个关键词，这三个字预言了我们一整部历史。接着说，咱们事要成了，我一定重重赏赐你们。但如果你们不遵守誓言，我就会把你们降成奴隶，杀死你们，一个都不放过。

没有协商，没有讨论，就是我说了你必须做，你不做我就惩罚你。

爹味就是从这里起源的。这是我们社会的元规则。我们社会从一开始就是纵向组织起来的，后来一次次治乱循环，但每次重新建立秩序，也都是纵向组织，金字塔的形状其实是没有变的。

几千年延续下来，这种意识至今隐藏在集体潜意识里，每个人都躲不过去。权力是一种空气，无处不在。

爹味就是权力味。权力味不等于权力。事实上，人们讨论最多的爹味现象，就是实际不掌握权力的一些人，说起话来却好像自己有权力一样。这个事情的另一面是，对于真正掌握权力的人，人们是很少讨论的。

为什么不掌握权力的一些人，要假装自己有权力呢？因为这是他们所知道的唯一一种有尊严的说话方式。他们固然可笑，但更多的是可悲。

比如王响那样的国企职工，一辈子兢兢业业，也不作弊，也不攀关系，但是他在妻子、孩子、朋友面前，不能承认自己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火车司机，他必须表现出自己吃得开、有能量、办得了事。只有这样，他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。

在一个讲权力不讲权利、讲身份不讲规则的社会里，一个人承认自己与权力无缘，就是承认自己是受欺负、受侮辱的角色。所以很多真正被欺负被侮辱的人，反而处处表现出自己跟权力有密切的关系。这就是爹味的来源。

爹味弥散在天地间，浸透在所有人心里，污染着每一种关系。很多时候我们都忍不住问自己，是要当爹还是要当孙子？偏偏没有一个选项，是做一个有尊严的普通人。